SARS 陰影下的心情

陸燕玲


老師,您好!
對不起這麼晚才回信,讓老師擔心了。遲遲沒有回信是因為學生覺得要好好回這封信,所以只好等到休假才動筆。

過去一個多月發生的事情,讓我感到不可思議,沒想到過去讓我感到最有安全感的香港(沒有台灣的地震、沒有伊拉克的不義戰爭),現在卻要每天帶著口罩,擔驚受怕會感染 SARS;沒想到過去讓我覺得稍有行政效率的香港政府,在董建華「英明」的領導下,變成百業蕭條的疫區,香港人變成不受歡迎的帶菌者。我想這個落差經過一個多月的折騰,香港人已經慢慢接受這現實了,但因為不確定要維持多久,更讓我感到不安和沮喪。

香港可以說是資本主義的佼佼者,當香港人因為特區政府的無能,無法控制疫情的時候,香港人選擇不出門、不消費來自保。星期天的銅鑼灣和旺角變了一座死城:零售業生意額直線式的下跌、茶樓沒有人喝茶、戲院沒有人看電影、旅行社和酒店,因為沒有遊客而呼天搶地。零售業、食肆、娛樂和旅遊業成為重災區,雇主卻在第一時間減薪,迫員工放無薪假期,倒閉欠薪的酒樓多達幾十家,雇主口口聲聲要僱員共體時艱,但工人卻不知道何時何日才有福與雇主共享成果!一個月沒生意便要員工減薪,97 年前香港經濟繁榮時,卻又不見老闆們與工人分享超高的利潤。聽說台灣王永慶打算捐兩億台幣作為 SARS 的醫療研究,而我也還在等香港有那位有錢的富商阿爺,願意在香港最困難的時候出來幫忙一把。可惜,我只看到一些小恩小惠,李嘉誠捐一百萬顆柳丁給醫護人員,這與他在房地產上從香港人身上賺取的不合理暴利相比,簡直不成比例。這或許可以顯示香港有錢大爺們涼薄的一面。

香港政府每天公佈的染病和死亡數字,已聽到有點麻木的感覺。其實每個數字背後都有悲慘的故事。一個染病的孕婦,因為醫冶 SARS 的藥會影響胎兒,被迫提早剖腹,嬰兒保住了,但是母親卻救不了。丈夫因為也懷疑染病,須要進行隔離無法見老婆最後一面,還留下一個同樣染病未足月早產的幼兒。一家四口原本要快樂地等著迎接新生命,卻因為 SARS 弄得家破人亡。收音機中聽到老公的哭訴,於心何忍啊!他們只是很不幸地住在淘大花園 E 座而已。(至 4 月 29 日為止淘大花園居民染上 SARS 的總數是 329 宗,當中 E 座居民佔 40%,而淘大花園的死亡個案多達 27 宗。)

4 月 10 日凌晨,我與一位攝影師前往淘大花園 E 座,採訪居民被隔離 10 天後回家的情形。我採訪的主旨是希望社會不要歧視 E 座的居民,他們都被衛生署檢驗證明健康才可以返家的。不過因為 E 座實在太多人染病,而且官方當時遲遲未公佈疫病擴散的原因,讓淘大花園社區恰如一座鬼城。為了要報導他們回到家的情形和感受,我決定跟隨其中一家人到他們的家進行採訪。跟我一起拍攝的攝影師是一位 Freelance,他並不是公司的正式僱員,原因是公司的攝影組不願意派他們的攝影師到高危區 ─ 淘大花園E座工作 ─ 因為怕會染病,而這位攝影師卻願意跟我去拍,事前我已警告他,公司並不會為他購買額外保險的,在這個情況下,我的上司也是吩咐我不要進去 E 座拍攝,只要在外面進行訪問就已足夠。但我到現場後,還是與攝影師做了進去 E 座採訪的判斷。

我心裡掙扎了很久,如果要做好這個題材,不拍攝他們回家的一刻,並不能交代他們回家的心情,當時我並沒有穿保護衣,只帶了口罩,因為我不能容許自己那麼偽善,專題的目的是希望大眾不要歧視他們,讓他們過正常的生活,假若我穿了如太空人般的生化衣,然後問:「你怕不怕人家歧視你?」老師,我實在問不出口呀!

凌晨,採訪完畢回到家,家人、小孩都睡了。我把今天穿著的衣服和鞋子都丟掉,洗澡後更把浴室和走過的地方,都用漂白水洗過、擦過。而在後來的十幾天裡,恐懼感讓我不敢抱我的小孩、不敢跟他一起睡覺;我每天也量體溫好幾次,因為也擔心會受感染。我未曾受過如此大的壓力。我知道事情沒有對或錯,只覺得我當時做下進入淘大花園的判斷,好像對不起丈夫、小孩和家人,讓他們為我擔心受怕,為的也只是做好一個專題報導。但,新聞的專業不也是要這樣嗎?

SARS 不只是一種傳染病,這讓我有了許多反省,讓我感受到人的渺小和脆弱,也讓我更懂得珍惜與家人的相聚的時時刻刻。

想起馬奎斯在《愛在瘟疫蔓延時》這部小說的末了,那段描寫男女主人翁的愛情直到永生永世的對話。我想這應不僅止於愛情而已,這種對人世間一切永生永世真實情感的祈願與渴望,何嘗不也是在這場疫病中悄悄地蔓延開來...

陸燕玲