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果我在和平醫院

賈荒荒


在得知壹週刊記者在和平醫院裡採訪新聞的消息,我的腦中浮出的竟是一段白日惡夢,不斷地在我眼前重演:我一個人待在病床上,我得了SARS,沒有人理我,我沒有辦法說話,由於我的家人不在身邊,我也沒有辦法告訴他們任何事,醫師跟護士都不理我。

這個惡夢其實是混合著新仇與舊恨。我對任何的公共制度都不怎麼信任,這種不信任的概念就像一顆腫瘤,平常我不見得察覺得到它,但是一旦有了外在刺激,這顆腫瘤就會讓我全身疼痛。我難以忍受任何無理不公的要求,我總是不斷地碎碎念,盡可能向所有人表達我的不滿。因此,防衛心總是佔據著我的心靈,有的時候,我隨時準備要跟人家吵架。

可是,我得了SARS,我沒有辦法說話,就沒有人會發現我發生了什麼事。這種恐懼讓我無法自己。我不斷地想,那麼,如果醫生跟護士都不管我時,一旦有任何的記者在場,我會不會安心一些?

報上說,有財團囤積免疫球蛋白。這就是我的惡夢情節之一,如果我被有心人士犧牲掉了怎麼辦?我重病,我不能說話?如果因為同院有高官子弟,因此我被忽視了,我該怎麼辦?我的家人不在我身邊,除了我的家人朋友以外,誰又會為我說話?

這種白天做的惡夢就像睡夢中的惡夢一樣,短短幾秒鐘,卻帶給我極大的衝擊。我,是不是就只能靠那些似乎是「違法」採訪的兩名記者了?也許他們會發現,我並沒有得到妥善的照顧?也許他們會發現,我其實是在封院後,才在院內感染的?也許他會發現,照顧我的護士因為不幸被感染了,以致於沒人可以來照顧我了?

我為什麼要懷疑護士與醫生的居心,我為什麼要懷疑關心我的政治人物的居心?照道理說,當一個人在死亡的邊緣,一個人身受病痛折磨的時候,沒有人會不伸出援手?可是,這是我的惡夢,惡夢就是你無法控制的潛意識。他演他的,你沒有辦法拿起遙控器把他關掉。

但是,為什麼我要信任記者?

惡夢通常會引起更多的惡夢。我的惡夢的第二幕場景是,周刊的記者拿著麥克風,(看吧,不合理的夢,周刊記者怎會拿麥克風呢?)不斷地問我,你住哪裡?你為什麼去補習?你家住某某地方,你會不會覺得那裡很不衛生,以致這是SARS發生社區感染的主因?你為什麼沒有戴口罩?你是不是很痛苦?你媽媽也生病了,你現在心情如何?由於我呼吸急促,沒有辦法說話,那是我有生以來最痛苦的一個經驗,被人家欺負卻無處回嘴。

最可怕的是,隔天當我病情好轉時,我看到報紙,電視上都有我的照片,連叩應節目也有,他們把我臉上的痘痘照得一清二楚,而且還是播放那些我在痛苦呻吟時的畫面。

如果他們只顧著要拍這些畫面,或是只顧著想辦法弄到這些畫面,他們真的會幫助我嗎?真的會為我爭取到我應得的醫療照顧嗎?

如果我不信任醫生,護士,政治人物,我為什麼要相信記者?如果我相信記者,我為什麼不相信醫生,護士,跟政治人物?記者會同時嘲笑我,但是又同情我嗎?如果我配合他們做出一些痛苦的表情,他們會幫助我嗎?我是不是還是多相信醫生,護士,政治人物一點點比較好?